“夜中不能寐。”起坐，无琴。只瞥见书架旁的单簧管键在暗里发出金属般的光泽。忘记将乐器拆卸了放进包里，它已立在角落一些日子。拭去尘埃，摸索那些键位，一时有些无措。这种无措来自手指不能协调起来迅速寻到某个音的生疏。轻抚着它，心里更愿意叫它黑管或木管。我觉得单簧管应该算它的学名，是按发音原理命名的；黑管是它的小名，是用它的色彩命名；木管是别称，是以制作的材质命名。

    羡慕阮籍可以夜里“起坐弹鸣琴”，王维能够月下“弹琴复长啸”；若我吹响手中乐器，定会惊动楼上楼下男女老少。此时无声，却似有声。想到陶潜“畜素琴一张，无弦，每有酒适，辄抚弄以寄其意”，曰“但识琴中趣,何劳弦上声”。轻轻吟诵，似含英咀华，似拨动了心中那根看不见的弦。他是个可爱的人，不管是为人还是为诗为文，自有豪华落尽的真淳。喜欢这种人，还有翻着青眼与白眼的阮籍，东床坦腹被招为婿的羲之，乘兴而至兴尽而归的王子猷，懒散答着“未知生，焉知死”的王徽之……

    片面些说，阮籍的可爱尤其在于不虚情假意，羲之的可爱尤其在于不故作姿态，王子猷的可爱尤其在于不勉强自己，王徽之的可爱尤其在于不羁绊于俗务。他们都我行我素，自然率真，潇洒旷达，坚持某种东西而放弃另种东西，追求某种东西而蔑视另种东西，陶醉于某种东西而忘记了另种东西……这“某种东西”与“另种东西”往往对立——前者助于精神的逍遥，后者碍于心灵的自在。又如与儿童一起玩骰子的赫拉克利特、穿着褴褛衣衫走在集市上的苏格拉底、在木桶里要求亚历山大不要遮挡阳光的第欧根尼，他们看似怪异的言行，不管是将哲学思考付诸言行还是以言行诠释哲学思考，也算是最早的哲学化了的行为艺术吧。

    言行需要理解，思想期待共鸣。当苏东坡一边捧着肚子踱步，一边问人他腹中何物，有人答墨水，有人答诗文，而小他27岁的朝云却说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，东坡大笑。有独特见解又屡遭打压和贬抑的东坡得此知己足矣。而他《西江月》一词的“高情已逐晓云空，不与梨花同梦”，应是为朝云而写。朝云得此知己，也足矣。

    我想自己有部分是不在世间的，更像一半生活在梦里的人，时常为着身边人不屑或者遗忘的人与事感动。面对异议不愿解释，解释并无多少意义；一些时候，孤独不可避免，也不必去避免。如果不被理解也是一种过失，我愿请求宽恕，然后继续依照自己的选择走下去，不回头。若能得到支持，那真是莫大的幸运了。

夜中不能寐。体味纳兰容若《采桑子》中的两句：“冷处偏佳”，“别有根芽”。